第864章 让杨暄去弑父

一柄短刃。

长约七寸,通体呈现出一种哑光、深沉、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漆黑,如同最上等的墨玉雕琢而成。

形制古朴而奇特,刀身狭窄流畅,带着一丝优雅而致命的弧度,隐约的刃口在油灯微弱的光线下,竟不反射任何光亮,却由内而外透出一股内敛到极致、浸透骨髓的锋锐寒意。

刀柄非金非木,触手温润细腻如同上好的羊脂美玉,但又隐隐透出玉石绝无的坚韧质感。

整个匕首没有任何纹饰,没有任何多余的线条,极致的简洁中蕴含着致命的优雅和一种古老而危险的气息。

“此刃,名‘影牙’。”

甲娘的声音如同寒夜巫女的低语,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冰冷的蛊惑力。

她纤细的、同样毫无瑕疵的手指,轻轻拂过那漆黑无光的刃身,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珍视。

“乃天工之城隐世匠人,取极西陨铁之精,配以天山寒泉之水,百炼千锤,反复冷淬热锻而成。刃锋薄如蝉翼,锐可切金断玉,吹毛立断。”

她双指捏住那温润如玉的刀柄尾端,手腕以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幅度微微一抖!

一道肉眼几乎无法看清的暗影,如同毒蛇吐信,无声无息地划过面前的空气,带起一丝微弱到极致的寒意。

“更难得之处,在于其特性。”甲娘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刃身哑光吞色,出手无光;出鞘隐声匿迹,不易为人察觉;尤以其柄……”

她的指尖在那温润如玉质感的刀柄靠近护手处轻轻一按,一个极其微小的、宛如天然纹理的凹陷处显现出来,“柄内中空,藏有……剧毒‘牵机引’。”

“‘牵机引’?”杨暄的喉咙如同砂纸摩擦,嘶哑地挤出这三个字,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匕首,如同饿狼盯住了猎物。

“取自南诏十万大山深处、瘴疠毒沼中独有的‘鬼面魔蛛’的毒囊精华,辅以古法秘传淬炼七七四十九日而成,见血封喉。”

甲娘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如同阐述最平常的常识,却字字带着死亡的寒意,“只要刺破皮肤半分,毒随血行,顷刻间便能令人浑身经脉麻软如被万蚁噬咬,四肢百骸如被无形丝线死死缠绕,丝毫动弹不得!口舌僵直,欲语不能!任人宰割!半个时辰后,心脉寸寸断裂而亡。”

她顿了顿,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丈量着杨暄眼中翻腾的深渊,“死状,与急病暴毙、心梗气绝无异,纵使华佗再世,也难辨其中蹊跷。”

她说完,上前一步,来到水牢边缘那唯一一块稍显干燥、高出水面的狭窄石台旁。

俯身,将“影牙”轻轻、平稳地放在了冰冷粗糙的石面上。

刀锋触碰石面,几乎听不到声音,却又仿佛在杨暄死寂的心湖里,重重投下了一块足以激起滔天巨浪的巨石。

“杨国忠最近本就卧床生病在前,”甲娘的声音依旧清晰低沉,如同最冷静的棋手剖析着棋局,“气血两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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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目光转向石台上那抹黝黑的幽光,仿佛在看着一件完美的工具,“伪朝大厦将倾,长安王师威压日近,吐蕃人虽应允出兵,但其贪婪狡诈之名天下皆知,条件必也苛刻至极其酷烈之境。内外煎迫,风声鹤唳,此刻正是他心神最为脆弱、忧惧交加、防备最松弛之际。”

她的目光再次落回杨暄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穿透力,“他囚禁你于此,百般折辱,是为泄愤,为惩戒你这‘逆子’;但细思之下,亦未尝没有一丝……愧疚之情?以及对你这嫡长子最后一点利用价值的贪婪?毕竟,煊赫门散于长安西蜀两地的余脉,或许还有些用处?骨肉之亲终究难断?”

甲娘的嘴角扯起一丝极其细微、冰寒彻骨的弧度,充满了对人性的嘲弄。

她的目光陡然锐利如鹰隼,如同两根烧红的钢针,直刺杨暄那已被仇恨和剧痛炙烤得滚烫沸腾的眼底深处,一字一句,带着不可抗拒的、如同命运宣判般的命令:

“我——要——你——向——他——‘服软’。”

“服软?!”那两个字如同两柄烧红的钝刀猛地捅进了杨暄的心口!

一股被彻底碾碎尊严的、带着铁锈腥味的屈辱与怒火轰然撞上脑门!他眼中瞬间燃起血红的火焰!

锁链因身体的绷紧而哗啦作响!让他向那个亲手将他踩入地狱的禽兽低头?这比铁链勒入骨头的痛楚更甚百倍!

“正是。”甲娘点头,语调冷酷无情,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如同在宣读冰冷的律条,“——痛哭流涕也罢,幡然悔悟也罢!告诉他你错了!告诉他你被裴徽那篡位之贼蛊惑了!告诉他你明白了!告诉他你愿以煊赫门潜藏蜀中乃至长安的所有力量,助他守城!助他对抗王师!求他看在——”

她刻意加重了最后四个字的语气,充满了刻骨的讽刺,“——‘父子情深’的份上!饶恕你这个不孝逆子!给你一个机会,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

她的话语如同重锤,一下下敲定着每一个步骤,“一个能近身侍奉他,照料他汤药,以尽人子最后孝道的机会!”

杨暄懂了。

演戏。

演一出痛改前非、浪子回头、父慈子孝、含情脉脉的虚伪大戏!

用这滔天的、足以将灵魂都玷污的屈辱做戏,去换取靠近那个禽兽恶魔、完成致命一击的机会!

滔天的羞耻感如同冰寒的潮水,比铁链的束缚更沉重地压垮下来,几乎要将他溺毙于这污秽恶臭的冰水之中!

他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下颌骨因过度用力而高高凸起,仿佛要将满口牙齿连同这无法宣泄的屈辱一起咬碎!咯吱、咯吱……那声音在死寂的水牢里显得格外刺耳和绝望。

但他能选择吗?

甲娘描绘的吐蕃铁骑入蜀后的景象——焦土、枯骨、万世唾骂……如同最冰冷沉重的枷锁,更沉重地套在他的脖颈上,勒得他无法呼吸!

比起那副尸山血海、生灵涂炭、杨氏一门永坠无间地狱的灭顶景象,这点身为杨暄个人的屈辱又算得了什么?!

水珠自他湿透纠结的鬓角滑落,滴入身下污浊的水面,迅速融进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这无间地狱般的污水中,他看到的尽是蜀中父老在吐蕃弯刀下辗转哀嚎、妻离子散的景象,是陈阿四一家死不瞑目的惨状!

“……成都城内,并非铁板一块。”正当屈辱的毒焰几乎要将杨暄最后一点清明吞噬时,甲娘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绝望深渊里抛下的一根带着倒刺的绳索,话语中透着冷硬的把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煽动力,“陈阿四这等受尽冤屈家破人亡的小民积怨已深,犹如遍地干柴;南诏兵骄横无度,强掳民女财货,其暴行人尽皆知,蜀中军民怨声载道;杨国忠为筹集粮饷军费,不惜强征豪夺田产,敲骨吸髓,更欲引国仇吐蕃入关……蜀中根基已被他彻底掘断!”

她缓缓踱步,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利箭穿空,射向杨暄心中那座摇摇欲坠的堤坝。

“益州张家,世代盐铁巨商,蜀中盐引半出其手!家族在锦官城外良田千顷,被他以‘征用军需’之名强行夺去半数!张家三位负责盐运的嫡系子弟,被他构陷‘勾结叛军、私贩军械’,下入成都府大狱,至今生死不明!张老太爷散尽半数家财上下打点,才勉强保住三人性命,却也落得一身伤病,家业凋零!”

“绵州赵家,世代豪强,掌控涪江水道,家兵上千!其家主赵孟奎,三个儿子皆在州兵效力,年初一队南诏溃兵流窜至绵州地界,赵家三子率乡勇拦截,力战而死!赵孟奎长媳不堪受辱,于夫君灵前投井自尽!赵孟奎本人悲愤交加,泣血上书成都府言南诏之祸、民怨沸腾,却被杨国忠党羽斥为‘危言耸听、动摇军心’,当堂责打五十水火棍!打得皮开肉绽,卧床半载,至今不良于行!赵家与杨贼,已成血海深仇!”

“眉州苏家,世代书香门第,诗礼传家,其家主苏洵文,乃蜀中名儒,门生故旧遍布州县!因拒纳杨国忠强摊派下来的‘助军饷’二十万贯,被杨国忠党羽罗织罪名,诬其‘诗文谤讪朝政、暗通伪朝’,将其下狱,严刑拷打,生生打断双腿!苏家百年积累,被抄没一空!苏洵文出狱后,贫病交加,含恨而终!苏家子弟,恨不能生啖杨贼之肉!”

小主,

“成都城内的大小豪商士绅,被他盘剥勒索者不胜枚举!恨——杨——国——忠——入——骨!”最后五个字,字字咬碎挤出牙缝,充满了血腥的杀伐气,如同战鼓擂响。

“我麾下的暗桩,”甲娘猛地转身,再次逼视杨暄,眼中燃烧着冰冷的、足以燎原的烈焰,“早已暗中织网联络!这些门阀豪族,这些血债累累的苦主,他们积怨如山,只缺一个火星!缺一个时机!”

她的语速加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和强烈的蛊惑,“只要你得手!只要杨国忠被控制或被刺死的那一刻!我手中烽火便会点燃!他们会立刻响应,纠集家兵门客,联合城内早对其倒行逆施恨之入骨的军卒!夺城门!占据武库!切断内城通路!把住成都府库!只要撑住数个时辰,稳住城内局面……”

她的声音陡然拔升,如同开锋的利剑出鞘的龙吟,带着强大的、不容退缩的压力,也带着一丝通往救赎的微光,狠狠刺入杨暄眼中那翻腾的血海深处:

“杨暄!看清楚!这是你赎罪的唯一机会!”她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命运的最终宣判,“为你那几十位枉死街头、头颅悬门的煊赫门兄弟!为你口中那无辜被蹂躏杀戮的陈阿四妻儿!为这千千万万饱受煎熬、将要沦为亡国奴的蜀中父老!也为你杨氏一门……那最后一点尚未被这禽兽彻底拖入永劫地狱、彻底玷污的清名!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在看着你!拿起它!”

她猛地一指石台上那把哑光漆黑、如同毒蛇獠牙般的“影牙”!

“就藏在你左肩伤口绷带之下!那是他踩踏所致!是他最‘熟悉’之处!也最是令他‘放心’之处!然后——”

她的声音如同万载玄冰,带着审判的冰寒与终结的决绝,“去见他!去见你那禽兽不如的‘父亲’!结束这一切!让这滔天血债,就此止步于他一人之身!”

滴答。

滴答。

水珠落地的声音,此刻被无限放大,如同一柄柄小锤,敲打着死寂的空气,也敲打在杨暄濒临崩溃又强行凝聚的心弦上。

水牢内只剩下这单调催命的音律,以及杨暄喉管里发出的、如同破旧风箱般沉重艰难的喘息声,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粘液的咕噜声。

昏黄的油灯灯光在他脸上疯狂地跳动、扭曲。

那张惨白如鬼的脸上,风暴已经平息。

不,是凝聚,是坍缩!

所有的仇恨被千锤百炼,淬炼成一点极寒、极纯粹的精粹;所有的屈辱被锻压成钢铁般的壁垒,包裹着那颗破碎的心;

所有的痛苦化作了熊熊燃烧的熔炉燃料,提供着毁灭的力量。

那些复杂激烈如惊涛骇浪的情绪——愤怒、绝望、不甘、恐惧——最终都汇聚于那漆黑的瞳孔深处一点:冰冷刺骨、无怨无悔、蕴含着毁灭与自我毁灭意志的决绝杀意!

那杀意纯粹而凛冽,如同九天玄冰最核心的一缕精华,又如同火山深处即将喷发的死亡熔岩!再无半分杂质。

他不再言语。

也不需要言语。

他只用尽全身残存的、几乎被黑暗和剧痛吞噬的意志,强压下肩头伤口传来的、随着每一次呼吸都如同被烙铁灼烫的剧痛,朝着石台上那唯一散发着致命幽光的方向,极其艰难地、却又无比清晰地、缓慢而沉重地点了点头。

铁链随着他点头的动作,发出轻微而冰冷的哗啦声响。

那眼神,如同万年寒潭底淬炼出的匕首锋刃,已无半分犹豫,只剩下纯粹的、一往无前的凶戾与同归于尽的决然!

甲娘看到了。

没有丝毫停留,没有一丝温情,甚至没有一个多余的眼神。青灰色的身影如同水牢中唯一的逆流寒风,毫无征兆地、极其果断地转身。

她像来时的纸影一般,无声无息地,悄然融入门外那片如同凝固的、散发着更深沉死亡气息的黑暗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冷冽气息。

轰隆隆!

沉重的铁门再次被外面那只无形的手推动,带着刺耳欲裂的、仿佛要将人灵魂都磨碎的金属摩擦声,沉重、缓慢地、坚定无比地重新合拢。

咣当!

巨大而沉闷的撞击声,如同地狱之门的最后关闭,宣告了彻底的隔绝。也将那点昏黄的灯光和石台上的匕首,重新封禁在这片被压缩到极致的、粘稠如凝胶的黑暗里。

水牢重新陷入了一片绝对的死寂。唯有那盏油灯,还在徒劳地用最后一点力气燃烧着豆粒大的昏黄光焰,倔强地抵抗着无边黑暗的吞噬。

光晕的边缘,那块相对干燥的石台上,一柄哑光漆黑的凶物静静地躺着。在跳跃的、随时可能熄灭的昏黄光线下,那匕首的幽暗光泽,如同深渊巨兽在黑暗中无声张开的獠牙,折射出一种令人灵魂冻结的、冰冷的、致命的幽幽寒芒。

这幽暗的光泽,与杨暄眼中那凝炼到实质、纯粹到极点的杀机,隔着污浊的空气和冰冷的铁链,形成了跨越空间、穿透黑暗的冰冷共振。

小主,

杨暄的身体,缓缓地、彻底地松弛下来。不再徒劳地对抗锁链的束缚,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闭上了那双布满血丝、深陷如渊的眼睛。并非放弃,而是开始了一种极其恐怖的内聚,一种将残存的生命力、意志力、乃至灵魂都压缩到极致的蓄力。

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拖动着沉重的磨盘。冰寒腐臭的空气被强行吸入肿胀发烫、如同塞满棉絮的肺腑深处,牵动断裂的肋骨、牵动锁骨铁镣深深嵌入的皮开肉绽的伤口、尤其牵动着左肩那片早已烂熟、每一次轻微触碰都如同被烧红烙铁直接灼烫的创口。

每一次呼吸带来的剧痛,都清晰无比,如同最精准的针砭,刺穿着他的神经。

然而此刻,这痛楚不再是折磨他的刑具,而是被他强行转化,化作支撑他那摇摇欲坠、却坚如磐石的意志的燃料!

他开始计数。

无声地在意识的最深处,默数着自己沉重而缓慢的心跳。

咚!咚!咚!

心跳的频率缓慢而沉重,如同战鼓的闷响,每一次搏动都仿佛牵扯着周身的剧痛铁链,带来一阵新的折磨。

他竭力压制着它,用强大的意志让自己沉入一种“半死”的状态。

冰冷铁链透过血水和腐烂皮肉传来的刺骨寒意,被他强行扭转为保持清醒的锚点;身下污水的腐臭如同跗骨之蛆,粘稠地吸附着他的感官——这些刺骨的感官刺激,此刻都被他强行扭转为点燃复仇意志的强烈催化剂!

水珠滴落的声音,成了他计时的节拍器。

每一次“滴答”,都意味着离那个时刻更近一步。

时间,在这片永恒的黑暗与恶臭中,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炷香,也许是一个时辰。

哗啦…哗啦…

锁链的摩擦声再次响起,打破了死寂。

杨暄睁开了眼。

那眼中再无痛苦,再无迷茫,只剩下两团冰冷的、燃烧着地狱之火的幽光。

他艰难地、一寸寸地挪动着被铁链锁死的手臂,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和锁链刺耳的呻吟。

他的目标,是石台上那抹吞噬光线的幽暗。

指尖,终于触碰到了那温润如玉的刀柄。

一股奇异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寒意,瞬间顺着指尖蔓延而上。

他紧紧握住了“影牙”。

……

地心深处的水牢,时间已然化作了粘稠的、令人窒息的淤泥。

是仅仅过去了一弹指?还是熬过了漫长的一刻钟?

亦或,在这永恒的黑暗与腐臭里,岁月早已扭曲、断裂,失去了所有衡量的意义?

只有污水中缓慢滋生的蛆虫,在肿胀溃烂的皮肉上蠕动的冰冷触感,还在固执地提醒着这具残破身体里,那尚未彻底熄灭的、名为“活着”的微弱火苗。

“咣当!咣啷啷啷——!”

一声狂暴到极点的金属撞击,如同巨兽濒死的咆哮,骤然撕裂了水牢死寂的帷幕!

那不是钥匙开锁的清脆,而是沉重铁器对着门栓疯狂砸击的野蛮!

一下,又一下,粗暴、猛烈,带着要将整扇铁门连同这污秽牢笼一起砸成齑粉的暴躁!

“他娘的!快点!死透了没有?!别他妈装死狗!”一声粗嘎如砂石摩擦的咆哮,裹挟着浓烈的劣质酒气和汗臭,穿透铁门狭窄的缝隙,狠狠撞在潮湿滑腻的墙壁上,震得顶壁凝结的水珠和附着的湿泥簌簌落下,掉进漆黑的水面,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哗啦!哐——!

伴随着另一声更沉闷、更凶狠的撞击,那扇饱受折磨的铁门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呻吟,门轴似乎要断裂开来,终于被猛地拉开了一道足以透入微光的缝隙。

门外并非纯粹的黑暗。两道魁梧如同铁塔般的身影,牢牢堵住了门缝。

他们身上套着伪朝禁卫军特有的镶铁皮甲,甲片在过道壁上火把跳跃的光线下反射着油腻而冰冷的光泽。

那火光,吝啬地挤入水牢,在漂浮着污物、泛着诡异绿光的浑浊水面上,投下两道巨大、扭曲、不断晃动的影子,如同来自地狱的鬼魅。

一股浓烈到刺鼻的劣酒气混合着馊臭的汗味,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灌入水牢,瞬间与牢中原本那沉淀了不知多少年的、由腐烂物、排泄物和霉菌共同发酵而成的、令人作呕的恶臭搅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足以让最麻木的神经也为之痉挛的恐怖气味。

为首那人,鹰钩鼻如刀削斧劈,脸颊上横肉虬结,正是杨国忠最为倚重的心腹亲卫统领,赵六。

他一手紧按在腰间那柄厚重横刀的鲨鱼皮刀柄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另一只手则极其嫌恶地在鼻子前用力扇动着,仿佛要驱赶一群无形的、令人作呕的绿头苍蝇。

他那双布满血丝、如同毒蛇般的三角眼,在昏暗光线下闪烁着残忍与不耐的光芒,死死盯住污水深处那个几乎不成人形的轮廓,声音如同破锣般响起:

“相爷开恩!念在‘父子一场’,传你这废物上去见最后一面!他娘的,真他娘的晦气!”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钉子,狠狠钉入这污浊的空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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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啦啦……”

沉重的锁链被粗暴扯动、解开的金属摩擦声刺耳地响起。

一个身材稍矮但同样粗壮的亲卫,用一块脏污的布巾死死捂住口鼻,只露出一双写满厌恶的眼睛。

他像踏入瘟疫之源般,极其不情愿地挪进水牢,脚下那双沾满泥泞的硬牛皮战靴踩在相对干硬些的污水边沿,发出“噗噗”的闷响。

他看也不看水中的人,径直走向铁栅栏,用一把巨大的铁钳粗暴地拧开锈蚀的门锁,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接着,他快步上前,毫无怜悯地抓住锁住水中人四肢的粗大铁链,那铁链早已深深嵌入皮肉,与腐烂的组织几乎融为一体。他用力一扯!

“呃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濒死的痛哼,从杨暄干裂的喉咙深处挤出。

随着铁链被扯开,嵌入腐肉深处的铁环被硬生生拽出,带起一片片翻卷的、颜色污浊的皮肉,浓稠的黑血混合着黄绿色的脓液瞬间涌出,滴落在污水中,晕开一小圈更深的污迹。

失去了锁链那残忍的、同时也是唯一的支撑,杨暄早已被剧痛和冰冷污水浸泡得麻木肿胀、失去大部分知觉的身体,如同一个被掏空了填充物的破布口袋,猛地向下一沉,沉重地、毫无缓冲地砸进了那深可及膝、冰冷刺骨的污浊冰水之中!

噗通!哗啦——!

恶臭的黑水被这沉重的坠落激起了巨大的、浑浊的浪花!粘稠的泥浆、腐烂的碎屑四散飞溅!散发着恶臭的污物和冰冷的泥水瞬间将他整个人彻底淹没!

“呃——!”一声沉闷得如同胸腔被巨石砸烂的痛哼,被浑浊的污水强行堵了回去,只在水面冒出一串绝望的气泡。

水花落下,杨暄的上半身还在浑浊的泥水里剧烈地起伏、挣扎。

他像一条离水的鱼,本能地张大嘴想要呼吸,却只灌入了更多腥臭冰冷的污水,引发了撕心裂肺的呛咳。

每一次剧烈的咳嗽都像拉动全身的伤口,尤其是左肩处!

那并非简单的皮肉之苦,而是如同有无数烧红的钢针在骨髓里疯狂搅动、钻凿!

那剧毒的烧灼感排山倒海般冲上头顶,几乎要撕裂他的意识!

他仿佛真的被抽掉了所有的骨头,只剩下肌肉在绝望地抽搐。

左手连同整条左臂如同不属于自己,完全无法用力。

仅存的、还能勉强活动的右手,沾满了粘稠的黑泥和凝结的血污,在污水中痉挛地、徒劳地抓握着,试图攀住那滑腻冰冷的石壁,支撑起自己沉重的身体。

然而每一次努力,都只是搅起更多的污浊,让身体更深地陷入这绝望的泥沼。

左肩那巨大的伤口因为这剧烈的挣扎彻底崩裂开,一股股粘稠的黄绿色脓液混着黑红色的粘稠血浆,如同恶毒的喷泉,喷射状地涌出,瞬间将他周围的水面染成了更加令人作呕的、混杂着死亡气息的暗褐色。

“真他娘的麻烦!磨磨蹭蹭找死啊!”赵六再也无法忍受,狠狠啐了一口浓痰,那口痰带着风声落在旁边相对干硬的石地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他对着那个矮壮的亲卫吼道,声音里充满了暴躁,“三儿!别他娘杵着了!搭把手!赶紧把这滩烂泥拖上去交差!别让他这身脏东西污了相爷的地方!动作快!”

两人如同躲避瘟疫,捏着鼻子,脸上肌肉扭曲着走上前来。

那叫三儿的亲卫,极其粗鲁地伸出覆盖着冰冷皮甲的胳膊,像铁钳一样死死架住杨暄那浸满污水、冰冷滑腻的右臂腋下,粗糙的甲片边缘刮蹭着裸露的皮肤,带来一阵刺痛。

赵六则更加凶狠,他直接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五指如同钢钩,粗暴地抓在了杨暄另一边还在流血肿胀的左肩头上——那里正是伤口溃烂最深、脓血涌出的地方!

巨大的力量毫无顾忌地施加在伤口边缘那被污水泡得松软如同烂絮的腐肉上!

“呃啊——!!!”一声非人的、仿佛灵魂被瞬间撕裂的惨嚎,如同受伤野兽最后的悲鸣,猛地炸响在狭窄的水牢里!那声音凄厉到足以穿透耳膜!

杨暄整个人如同被投入滚油中的虾米,身体猛地向上弓起,每一块肌肉都在剧痛下疯狂痉挛,然后又如同断了线的木偶,颓然地向污水中软倒下去。

冷汗混着污水,瞬间浸透了他褴褛的衣衫。

“闭嘴!贱骨头!再嚎一声老子现在就剁了你!”赵六脸上的横肉剧烈地抖动着,三角眼中凶光毕露,非但没有松手,反而更加用力地抓捏下去,仿佛要将那溃烂的肩头彻底捏碎!他试图用自己的蛮力强行将这个瘫软的“烂泥”从污水中拖拽出来。

只因当年他在杨国忠府上担任护卫的时候,杨暄曾经多次殴打过他,甚至羞辱过他,还将他喜欢的一个侍女强行给办了。

借着这如同酷刑般的巨痛带来的身体剧烈痉挛和扭曲,杨暄的身体在赵六那几乎要扯断他胳膊的拖拽下,如同没有重量的稻草般猛然向前踉跄,双腿在粘稠的污水中搅出浑浊的涡流。冰冷的污水刺激着伤口,每一次移动都带来新的撕裂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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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现在!

就在这近乎摔倒的瞬间!就在他被拖拽的路线即将经过那块凸出水面的、相对干燥的黑色石台的千钧一发之际!

杨暄那双一直半闭半睁、布满血丝、在污浊泥水中显得空洞涣散的瞳孔深处,一道凝练至极点、如同西昆仑万载玄冰般森冷的寒光,如同毒蛇在黑暗中锁定猎物前最后一线致命的冷电,骤然闪现!

借着身体这猛烈踉跄和倾斜带来的、自然的、遮挡视线的微小动作,那只还能活动的右手五指,在肮脏浑浊的水面下,如同潜伏已久的鹰爪般猛然箕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