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更梆声声中,滑向了年关。
腊月二十八,天色阴沉了一整日,到了傍晚,细密的雪粒子开始“沙沙”地敲打着屋顶和窗棂。入夜后,雪非但没停,反而越下越大,鹅毛般的雪片铺天盖地倾泻下来,不过个把时辰,便将长洲县染成了一片混沌的银白世界。屋檐下挂起了冰溜子,光秃秃的树枝被积雪压得弯下了腰,平日里熟悉的街道,也因这厚厚的积雪而变得轮廓模糊,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无尽的、冰冷的白。
这样的雪夜,连野狗都蜷缩在窝里不肯出声。万籁俱寂,唯有风雪呼啸,以及那一声声仿佛永远不会停歇的、沉闷而坚定的更梆。
梆——梆——梆——
张老实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没及脚踝的积雪中艰难前行。破旧的棉袄早已被雪打湿,沉甸甸地贴在身上,寒气透骨。他不得不更加蜷缩起身体,尽可能地将头和手缩在有限的衣物里。灯笼在风雪中剧烈摇晃,那点本就微弱的光线,仿佛随时都会被这漫天白色吞噬。他每呼出一口气,便是一团浓得化不开的白雾,睫毛和眉毛上,也结了一层细密的冰霜。
“天……天干物……燥,小……小心火烛……”
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不仅是因为寒冷,更是因为这行走的艰难。巡更之路,从未像今夜这般漫长而煎熬。
好不容易,终于挨近了城西李寡妇家那片区域。风雪声似乎掩盖了许多细微的声响,但也让某些突兀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
还未走近,一阵粗鲁喧哗的叫骂声,便混杂在风雪的呼号中,隐隐传来。张老实心中一紧,加快了脚步。转过一个街角,李寡妇那间孤零零的小屋出现在视野中。而屋前的情形,让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心头火起!
只见三个穿着厚实棉袍、戴着皮帽的彪形大汉,正围在李寡妇的家门口。为首一人,身材尤其魁梧,挺着个硕大的肚子,满脸横肉被冻得通红,正是长洲县城里素有恶名的赵屠户!他在城内开着最大的一间肉铺,仗着有些钱财,又与衙门里的一些胥吏有些勾连,平日里欺行霸市,横行乡里,是寻常百姓不敢轻易招惹的角色。他身后跟着的两人,是他肉铺里的帮工,也是膀大腰圆,一脸凶相。
此刻,赵屠户正用他那蒲扇般的大手,“砰砰”地用力拍打着那扇单薄的木门,震得门框上的积雪簌簌落下。他嘴里不干不净地嚷着:
“小娘子!开开门呐!这大冷天的,一个人睡多冷清?哥哥们给你送年货来了!”
“就是!快开门!让爷几个进去暖和暖和!”一个帮工淫笑着附和。
“再不开门,老子可要撞门了!”赵屠户提高了嗓门,威胁道,同时用肩膀不轻不重地顶了一下门板,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门内,死一般的寂静。这沉默,反而更激起了门外恶徒的嚣张气焰。
张老实看得分明,心头怒意翻涌。这赵屠户,分明是趁着年关雪夜,料定无人敢管,前来欺辱这孤苦无依的寡妇!他握紧了手中的梆子,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知道赵屠户的势力,自己一个穷更夫,与之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然而,听着那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想象着门内李寡妇那惊恐无助的模样,一股源自心底的良知与责任感,混合着这些日子以来接受对方善意而产生的感激,猛地冲上了头顶。
他不能不管!
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恐惧与愤怒,张老实脸上努力挤出一贯那副略带谦卑和憨厚的笑容,提着灯笼,快步走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