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有功看到李崔巍放在桌上的食盒,两眼放光,忙回头朝院内喊了一嗓子,却是波斯语:
“阿昔!婆那娑果!”
一个五六岁的小丫头闻声从里屋掀开帘子跑出来,一头灿烂金发被细心编成十几条小辫子,在身后甩啊甩,身上的衣服虽然破旧,却洗得干干净净。
徐寺丞不好意思地摸头笑:“嘿嘿,不是我喜欢,是这小丫头喜欢。可惜这果子太不易得,我就算花上半年的俸禄寻遍东都,也买不到几个,许是太微城里才有。”
小女孩淡绿色的眼睛猫儿一样盯着石桌上的锦盒,眼睛一瞬不瞬。徐有功端端正正把锦盒放在她手里,又拍拍她的脑袋:“要谢谢李太史。李太史是阿爷的朋友。”[注:唐代对父亲的称呼,最流行的称呼是“耶”(爷)的各种衍生,如“耶耶”(爷爷)、“阿耶”(阿爷)。父母合称“耶(爷)娘”很常见,如老杜《兵车行》“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木兰诗》“爷娘闻女来,出郭相扶将”。]
小女孩抬头,好奇地盯着李崔巍的白发,磕磕绊绊地用汉话说了一句:“些些” ,接着蹦蹦跳跳进了屋。
徐有功端来一坛酒,开了泥封,香气瞬间溢满小院。“方才多有唐突,请李太史宽谅。阿昔是吾故友之女,他父亲是波斯苏谅家族的后人,曾任左神策骑兵,垂拱四年卷进了越王李贞谋反案被赐死,阖家老小皆被充为奴籍。我彼时因李仁褒案,刚被削职为民,家无余财,只救出阿昔一人。”[注:马昔师(Masis),人物灵感来自《唐苏谅妻马氏墓志》:出身苏谅(家族)之左神策骑兵之长的女儿马昔师(Masis),于已故伊嗣俟(Yazakart)240年,及唐朝之260、常胜君王崇高之咸通十五年,(波斯阳历)十二月五日建卯之月于廿六(岁)死去。(愿)其(往)地与阿胡拉·马兹达及天使们同在极美好的天堂里祝福。]
他又寻出两个酒杯,擦拭干净递给李崔巍:“徐某一生狷狂,做不得大官,只求能活着看阿昔长大,为她攒份嫁妆。死后泉下和兄弟相见,也算问心无愧。”
李崔巍拿过酒坛,到了一杯酒,酒液呈淡绿色,是陈酿绿醅酒。
“徐寺丞,今日吾登门拜访,是有事相求。”
“是崔兄弟的案子?鸾仪卫那边有消息了?” 他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闭上眼先闻了一闻。
李崔巍点头又摇头,从袖中抽出一封折好的书信,递给徐有功。
“徐寺丞,如今在东都能帮我的,只剩汝一人。若明年我下狱,请将此折密奏圣上。”
徐有功皱眉,看见信封接口处盖着漆封,将信端正放入袖中,朝他点点头,又问道:“李太史,汝继续查下去,怕有大祸。”
李太史不言,只是笑着又为自己倒了杯酒:“李某如今,已无甚牵挂。这牵机毒案,吾定要彻查。”
一阵熏风吹过,拂动李崔巍额边银白碎发。徐有功端坐院中,看着对面道士的仙人之姿,想起东都中人人皆称鸾仪卫是女皇豺狗,相交数年,徐有功却深信李崔巍行事自有规矩,不是推事院诸酷吏那般目无法纪滥杀滥刑之人。
可这样的人,为何如今也在东都权力争斗中泥足深陷,甚至不惜赔上性命?
他不愿问,只是点点头,端起面前的酒杯,郑重敬酒之后一饮而尽。
绿醅酒饮完,李崔巍起身告辞。柴门开启,徐有功注视着他消失在街拐角,像是永别。他突然冲出去,站在门口朝着戴斗笠的道士吼了一句:
“李太史,宣风坊安国寺的牡丹这几日正是花时,要去看一看呐。”[注:《两京城坊考》:安國寺。〈寺舊在水南宣風坊,本隋楊文思宅,後賜樊子蓋。唐為宗楚客宅,楚客流嶺南,為節湣太子宅。太子升儲,神龍三年建為崇因尼寺,復改衛國寺,景雲元年改安國寺。會昌中廢,後復葺之,改為僧居。諸院牡丹特盛。〉]